【一】
今年八月,我翻譯了《園丁與木匠》的作者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所寫的一篇比較長的學術隨筆:《一位十八世紀的哲學家如何幫我走出中年危機》。
本文是一篇譯者手記,分享我翻譯這篇文章的初衷,以及翻譯過程中和文章發佈之後的一些想法。
一篇只有萬把字的譯文,值得單獨寫一篇譯者手記嗎?會不會有點小題大作?
其實篇幅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問題,重要的是這篇文章是否重要且有趣,以及它與我有什麼關係。就像我看到這樣的留言會很開心——「近期讀過的最好看的文章,一段哲學史的偵察,改變無處不在」,即使這篇文章的閱讀量不大,但至少還有一些能夠讀懂並且欣賞它的人,這就很好。
【二】
過去兩年(2019-2021),《園丁與木匠》這本書在簡體中文養育圈裡相當熱門。光是我的目力所及,就有各種養育羣在討論和組織專門的讀書會,甚至連一些影響力極大的知識付費平臺也在推薦此書。一時之間,洛陽紙貴,在養育圈聊天如果不談此書,就似乎顯得落伍。
與此同時,我也觀察到許多讀者只是在讀這本書,討論其中的觀點,似乎沒有花太多時間去瞭解作者。
而我有個習慣,拿到一本書之後,就要儘可能詳細地瞭解作者,包括其家庭背景、求學經歷、工作經歷、公開演講、公開文章、出版著作和社會交往等等。也就是說,我要瞭解「是誰寫了這本書」。
孟子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萬章下》)
大概意思是說,「認爲和天下的優秀人物交朋友還不夠,便又追論古代的人物。吟詠他們的詩歌,研究他們的著作,不瞭解他的爲人,可以嗎?所以要討論他那一個時代。這就是追溯歷史與古人交朋友。」(楊伯峻翻譯)
後世所謂「知人論世」就是從孟子這句話化用而來,這是我從孟子和古人那裡學來的一套非常有用的學習方法:「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
我的朋友 Chloe 在一篇譯文當中也說:
如果你不曾瞭解與這座城市發生關聯的這些迷人的靈魂,你就無法真正讀懂她的存在,理解她的由來。
點擊此處,閱讀她的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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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可能的世界:瑞吉欧·艾米利亚与杰罗姆·布鲁纳的特殊友谊三幕剧(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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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可能的世界:瑞吉欧·艾米利亚与杰罗姆·布鲁纳的特殊友谊三幕剧(下篇)
是的,我們熱衷於探索這些迷人的靈魂,我們不想僅僅停留在閱讀一本兩本書,而是想瞭解作者這個「人」,整個生命歷程。
【三】
於是我像往常那樣,將 Alison Gopnik 的名字放進 Google 當中搜索,一下子就發現了許多寶藏。包括維基百科對她的介紹、她的個人網站、大學網站對她的介紹、她的 Twitter、她的一些公開演講視頻等等。比如,2017 年她就受邀到 Google 公司做了一個小時的演講,主題就是《園丁與木匠》,演講視頻鏈接在此: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URCmzmQG8s
我的朋友山山是一位分析哲學的博士,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他看到我在社交媒體談論 Gopnik, 就向我推薦了 Gopnik 發表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美國最受尊敬的雜誌之一)的文章 How an 18th-Century Philosopher Helped Solve My Midlife Crisis, David Hume, the Buddha, and a search for the Eastern roots of the Western Enlightenment, 也就是我翻譯的這篇文章。原來,他也向他的學生推薦過這篇文章,學生們都很喜歡。
那是 2019 年,我快速瀏覽了他分享的文章,有許多內容引起我的興趣:Gopnik 的個人感情經歷——「八卦」的褒義說法就是「好奇」嘛,她的雙性戀身份,她的中年危機和抑鬱經歷,啓蒙運動,大衛・休謨,天主教傳教士,佛教思想傳入歐洲……尤其是佛教思想傳播,這是我長期以來關注的話題。
不過,我當時只是自己讀完這篇文章,並在接下來的兩年裡經常向人推薦,推薦理由往往是:你知道嗎?《園丁與木匠》的作者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不信你看看這篇文章!總之,我當時沒有想過要翻譯它,或許是因爲我覺得:會對這篇文章感興趣的人,英文閱讀應該都過得去吧?再不行,還有 Google 翻譯嘛!
【四】
最終促使我決定翻譯這篇文章的,是一門網絡課程:《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這是一門我仍然在學習當中、尚未完成的課程。
葛兆光老師是當代中國最好的歷史學家之一。我以前學習思想史的時候,讀了不少他的著作,現在仍然在關注他的學術動態。從 2021 年夏天開始,我在「看理想」APP 收聽他策劃的一門歷史課《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並且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向很多朋友推薦過這門課。創作者說:「市面上獨一無二的節目,教科書極少講述的歷史」。
「世界公民」,是我最近幾年越來越多思考的主題之一,而這門課正與此有關。正如這門課程的播音段志強老師所說:
所謂「逆全球化」的潮流,也許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這次新冠疫情只不過是加深了互不信任的情緒,特別是我們從中國的角度來看全球史,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事實上,這種情緒也是我們這個節目誕生的背景。
這門課總共分爲六季:《人類文明的共同起點》《戰爭與移民》《商品、貿易與物質交換》《宗教與信仰》《疾病、氣候與環境》《大航海之後》。每一季包括 30 段左右的音頻,每段音頻長短不一。
第四季《宗教與信仰》,講了佛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興趣與傳播。聽完這一季之後,我又想起曾經讀過 Gopnik 的這篇文章,於是又把它拿出來讀了一遍。正如 Gopnik 在文章結尾處提到:
我做這項研究的時候,許多不遺餘力幫助我的歷史學家告訴我說,我這個古怪的個人項目反映了一個更廣泛的趨勢:歷史學家已經開始以一種新的全球方式來思考啓蒙運動。
我們很容易認爲啓蒙運動是幾個具有標誌性的歐洲哲學家的獨家發明。但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啓蒙運動的精神,休謨和佛陀所闡述的精神,瀰漫在我一直講述的故事裏。
我對人類思想傳播史的興趣,最早可能出現在高中時期,也就是 16 歲左右(Gopnik 也說她對學術的興趣開始於 16 歲,哈哈),那個時候通過錢鍾書先生的一些著作,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什麼是「學術」,什麼是跨文化交流等等,開始對西歐文化感興趣,並且直接導致我大學選擇了法語專業。不過,那時完全沒想到,我在高考結束之後十五年,會跑到法國留學。
這一興趣的另一緣由,則是在大學時候閱讀宋明理學著作,並因此梳理中國古代思想史。我的母校廈門大學與古剎南普陀寺僅有一牆之隔,甚至還共享同一座後山——五老峯。校園裡信仰各種宗教的老師同學都有,我當時受到宋明理學和佛教的影響比較大。在大學後半段以及剛剛離開大學的時候,花過不少時間鑽研佛教義理和佛教歷史。
【五】
接下來我想說說這篇文章的翻譯過程。
我要坦誠的是,大家看到的這篇譯文,是我先用「機翻」——我使用的是 DeepL, 再由我逐句校對和調整的。我知道「機翻」問題是最近幾年被經常詬病的翻譯問題,但爲什麼我還要機翻呢?有三個原因,一是我沒有時間逐字翻譯,二是我相信機器翻譯的水平,三是我會校對調整而不是直接呈上機翻結果。
時間方面,這只是我在業餘時間想做的一件事,想把這篇我認爲很重要的文章介紹到中文世界。但我平時有許多其他事情,這個翻譯又是完全的義務勞動,不會有一分錢的收入(在此謝謝打賞的讀者),因此我無法給它分配太多時間。
至於機器翻譯,這個問題不能籠統地談,這和原文的內容、風格關係很大。我雖然不是專業研究機器翻譯和自然語言處理(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但也知道一些有關機器翻譯的皮毛。以現在這些翻譯機器的能力,還無法勝任很多文學作品的翻譯,但是隨筆性質的文章則不同,機器翻譯可以準確完成其中大部分甚至絕大部分。既然機器可以幫人節省時間,爲什麼不呢?
人工校對和調整的過程,相當於我把原文重讀了兩遍。這個過程主要做四件事:一是修改明顯的翻譯錯誤,二是調整句子順序,三是補齊「譯注」,四是選擇合適的引文。以下舉例說明。
比如機器翻譯把文中的 procurator 翻譯成了「檢察官」。這個詞語的現代意思包括訴訟代理人、檢察官等,但在本文當中,它是指耶穌會皇家學院的一位工作人員,肯定不是檢察官。我從《法國漢學》(SINOLOGIE FRANÇAISE)雜誌當中查到一篇論文《「誰在利用誰?」——清代北京的歐洲人、追求逸樂和政治性饋贈》,作者系美國波士頓大學歷史系學者:歐梅金(Eugenio Menegon)。這篇論文的一則註釋當中說道:
在十八世纪中文资料中,“Procurator” 一词被翻译成“罗马当家”。刘国鹏在新近的研究中将此词称为现代汉语“远东教务代办”,参见其文章《梵蒂冈原传信部历史档案馆所藏 1622—1938 年间有关中国天主教会文献索引钩沉》,《世界宗教研究》,2013 年 5 期, pp. 100-113。本文采取刘国鹏之说,将席澄源所担任之职译为“教务副代办”。
於是我根據這則註釋,將機器翻譯的「檢察官」修改成了「教務代辦」。
再比如補齊譯注,這裡值得一說的是文中提到大衛・休謨被醫生診斷的病症之一叫作 vapors 「鬱氣」。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以前並未聽說過「鬱氣」這樣一種病,只知道中醫當中會講「肝氣鬱結」之類,但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病。
Merriam-Webster 在線詞典對 vapors 的解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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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archaic : exhalations of bodily organs (such as the stomach) held to affect the physical or mental con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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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a depressed or hysterical nervous condition
即使這樣,我仍然不知道要用哪一個中文詞語來翻譯 vapors. 後來查到一本書《平民的先知:卡萊爾與英國維多利亞社會》(方志強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 年出版),其中提到:
十八世紀的醫學所劃分的「神經的」(nervous)疾病,是指那些易變的行爲疾病,病徵時常變動,包括「憂鬱」(spleen)、「鬱氣」(vapours)、「沮喪」(lowness of spirits)、「駭伯症」(hypochondria)與「歇斯底里症」(hysteria)。這種劃分是由韋立思首創,並由其後的愛丁堡學派惠特、葛瑞格里(John Gregory)、蒙若(the Monros)等人加以闡發。
我又根據《平民的先知》提供的參考資料出處,找到了 The English Malady 這本書(George Cheyne, Porter’s introduction. p.xxvi )的相關內容,確認了《平民的先知》所引用材料的來源,這才放心地將 vapors 翻譯成「鬱氣」,並加了一句譯者注。
再比如譯文第二部分提及那伽犀尊者和他關於戰車的比喻。雖然我曾經鑽研過佛教義理和歷史,但對這裡提到的內容並不熟悉。於是我通過查找尊者的名字,得知他的言論記載於《彌蘭王問經》。又找到在線閱讀的《彌蘭王問經》,逐章查找,確認 Gopnik 所引用的那段有關戰車的內容確實存在,這才在譯文第二部分寫下那句譯者注。在線《彌蘭王問經》閱讀鏈接:https://cbetaonline.dila.edu.tw/zh/N0031
再比如選擇合適的引文。還是譯文的第二部分,作者引用了休謨在《人性論》當中的幾句話。我自己並非休謨專家,惟恐自己的翻譯出錯,因此找到關文運翻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人性論》,翻到其中相關章節,直接引用了他的譯文。
至於調整句子順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這裡就不列舉。
讀者諸君應該可以看出,雖然這篇譯文使用機翻,但我在校對和調整的過程中,花了許多時間和工夫,而不是直接把機翻結果拿給大家看的。
【六】
最後,我想說說自己在翻譯過程中的意外收穫。
第一,我發現一個叫做拉弗萊什(La Flèche)的法國小城,用 Gopnik 在原文當中的話說:「這個沉睡的法國小鎮是歐洲爲數不多的、有學者同時瞭解當代哲學和亞洲宗教的地方之一。」2019 年最早閱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也知道這個小城,但當時並未留心。而當我 2021 年坐在法國巴黎翻譯這篇文章的時候,就忍不住查看地圖,想知道這個小城到底在哪裡、距離巴黎有多遠、坐火車需要多久可以到達?老實說,如果不是這個暑假有點忙,我早就安排幾天時間去拉弗萊什參觀了。
第二,我讀完了 Gopnik 後來發表於《休謨研究》(Hume Studies)的那篇論文 Could David Hume Have Known about Buddhism? Charles Francois Dolu, the Royal College of La Flèche, and the Global Jesuit Intellectual Network. 發現與 Desideri 和 Dolu 一起被派往亞洲的傳教士還有幾位來了中國。如果熟悉明末清初在華傳教士,就不會對他們的名字感到陌生,比如其中最有名的一位,白晉(Joachim Bouvet),曾經爲康熙皇帝講授歐氏幾何,還主持繪制了《康熙皇輿全覽圖》,這是中国第一幅繪有經緯網的全國地圖。我以前雖然對白晉有所瞭解,但並不知道他的其他同仁,尤其是第一次聽說 Desideri 和 Dolu. 這讓我把新知識與舊知識關聯了起來,心中有了一張更大的圖景。
第三,我發現 Gopnik 一家六兄妹都事業有成。她在文中提到她找弟弟布萊克幫忙翻譯意大利語的材料,我就隨手去查了她的弟弟是誰。結果發現他們一家六兄妹,分別從事這樣的職業:
- Alison:柏克利大學的心理學家
- Adam:作家
- Morgan:海洋科學家
- Hilary:考古學家
- Melissa:管理非盈利組織
- Blake:藝術史家和藝術評論家
【七】
以上就是我想通過這篇譯者手記與讀者分享的,我爲什麼樂於探索這些迷人的靈魂,以及我是如何探索他們的。
在我看來,Gopnik 這篇學術隨筆非常符合我心目中那種「不務正業的學術」:出於個人生活原因或者生命探索的熱情,用學術的思路和方法,去做自己本職研究之外的一些事,並在這個過程中有許多意外收穫。某種程度上講,我翻譯她的文章,也是在做不務正業的學術,不是嗎?
最后修改于 2021-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