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每讀近人譯作,見其滿紙「歐化中文」,輒難忍心中怒火,欲棄之不觀。然余深知此種「積非成是」絶非一人過錯,遂不忍苛責其人。又自思平日翻譯寫作,是否句句恪守漢語傳統而不逾矩?乃知此道實艱,非長年累月刻苦經營不可得也。幸而前賢於此已有論述,吾輩小子,虛心受教便是。
讀余光中《翻譯乃大道》(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略摘數段分享於此。其人其行雖有爭議,然其論翻譯之道,頗得我心。可與思果先生《翻譯研究》《翻譯新究》諸書互相發明。
《變通的藝術——思果著〈翻譯研究〉讀後》
在堅守「精確」的原則下,譯者應該常常自問:「中國人會這樣說嗎?」如果中國人不這樣說,譯者至少應該追問自己:「我這樣說,一般中國人,一般不懂外文的中國人,能不能了解?」如果兩個答案都是否定的,譯者就必須另謀出路了。
譯者追求「精確」,原意是要譯文更接近原文,可是不「通順」的譯文令人根本讀不下去,怎能接近原文呢?不「通順」的「精確」在文法和修辭上已經是一種病態。
為了「精確」不惜犧牲其他美德,這種譯者,在潛意識裡認為外文優於中文,因為外文比中文「精確」。這種譯者面對「優越」而「精確」的外文,誠惶誠恐,亦步亦趨,深恐譯漏了一個冠詞、代名詞、複數、被動的語氣,或是調換了名詞和動詞的位置。
這種貌似「精確」實為不通的夾纏句法,不但在譯本中早已猖獗,且已漸漸「被轉移到」許多作家的筆下。崇拜英文的潛意識,不但使譯文亦步亦趨模仿英文的語法,甚且陷一般創作於效颦的醜態。長此以往,優雅的中文豈不要淪為英文的殖民地?……無條件的精確主義是可怕的。許多譯者平時早就養成了英文至上的心理,一旦面對英文,立即就忘了中文……許多準作家就從這樣的譯文裡,去親炙托爾斯泰和佛洛貝爾,愛默生和王爾德。有這樣的譯文壯膽,許多準作家怎不油然而生「當如是也」之感?
「畸形歐化」是目前中譯最嚴重的「疵境」,究其病源,竟是中文不濟,而不是英文不解。事實上,歐化分子的英文往往很好,只是對於英文過分崇拜致於泥不能出,加上中文程度有限,在翻譯這樣的拔河賽中,自然要一面倒向英文。
《論中文之西化》
佛教傳入中國之初,中國文化正當盛期,中文的生命厚實穏固,自有足夠的力量加以吸收。但民初以來,西方文化借英文及翻譯大量輸入,卻正值中國文化趨於式微,文言的生命已經僵化,白話猶在牙牙學語的稚齡,力氣不足,遂有消化不良的現象。梵文對中文的影響似乎止於詞彙,英文對中文的影響已經滲入文法。
胡適、傅斯年等人畢竟舊學深邃,才能痛陳文言末流之種種弊病。他們自己動筆寫起文言來,還是不含糊的。以傅斯年為例,他最初發表《文學革新申議》和《文言合一草議》,是用文言,到了發表《怎樣做白話文》時,就改寫白話了。一個人有傅斯年這麼深厚的中文根柢,無論怎麼存心西化,大致總能「西而化之」,不至於畫虎類犬,陷於「西而不化」之境……真通中文的人,體魄健全,內力深厚,所以西化得起;西化不起、西而不化的人,往往中文原就欠通。
「五四」人物的危言聳聽,要全盤西化,畢竟因為腹笥便便,文理通逹,筆下並沒有西化到哪裡去。受害的倒是下一代以至下兩代。
《白而不化的白話文》
民初作家年輕時用青澀的白話文寫出來的不很成熟的作品,值得全國青年當做經典範文,日習而夜誦嗎?民初的這幾位作家,停筆又早,作品又少,而寥寥幾篇不耐咀嚼不堪細析的少作,卻盤踞課本和文選達數十年之久,這真是一個怪現象。
「五四」以來,為害最大的虛字,便是出現得最頻的那個「的」字。我常覺得,知道省用「的」字,是一切作家得救的起點……許多作家或出於懶惰,或出於無能,把形容詞和名詞的關係,一律交給「的」字去收拾。
20年代的作家去古未遠,中文根柢仍厚,西化之病只在皮毛……到了30年代,像何其芳筆下的西化,就已經危及句法、語法和思考方式了。
半世紀來,在政治背景和文學風氣等等的影響下,課本、文選、新文學史對白話文作者的取捨揚抑,經常顯示批評眼光的偏失。其結果,是少數未盡成熟的作家被譽為大師,幾篇瑜不掩瑕的作品被奉為範文,竟而忽略了少人吹噓卻大有可觀甚至更好的一些作家、作品。坊間流行的不少散文選,都收入了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人的作品,似乎只要是名家便無所不能。其實這些人絕非當行本色的散文家,入選的作品也都平庸無味。反之,像梁實秋、錢鍾書、王力這些學貫中西、筆融文白的文章行家,卻遭到冷落。另一方面,像陸蠡這樣柔美清雅的抒情小品,也一直無緣得到徐志摩、朱自清久享的禮遇,而聲名也屈居在毛病較多的何其芳之下。
上次修改於 2025-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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