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樂山駁周汝昌怪論,余英時說中國民族主義
中國官方在大陸社會上下煽起一股非常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連知識分子都很受這股情緒傳染左右。這樣的民族主義是最容易走極端的。

《翻譯的甘苦》收錄董樂山先生所撰幾十篇短文,有些嚴肅,有些詼諧,均能予人啟示,有一篇文章《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談及周汝昌的輕率言論。

1995-1996 年間,周汝昌在一家讀書刊物上發表文章,談對待讀書的方法和態度,文中提到:

咱們中國對待讀書的講究可大了……不像英美「老外」只會說一個 read。

董樂山先生反駁道:

以周先生所舉的例子 “read” 一詞而論,周先生有所不知,它在英文裡就像中文裡的「閲讀」一詞一樣,有許多具體閲讀情況而異的同義詞。比如要說「細讀」有 “peruse”,「專心閲讀」有 “pore over”,「研讀」有 “study”,「瀏覽」有 “browse”,「翻閲」有 “leaf through” 和 “thumb through”,「掃描」有 “scan” 和 “skim”,「默讀」有 “silent reading”,「嘴唇嚅動而不出聲」有 “lip-reading”,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以一個詞為例,就斷言某一種文字一定勝過另一種文字,或以甲之長比乙之短,恐怕有失輕率,至少是不夠妥當的。

周先生早年畢業於燕京大學西語系,亦曾執教於四川大學外文系,然而世人皆知,他畢生治學重點在《紅樓夢》,旁及中國古典詩詞,並無一本著作涉及西方語言文化。他是公認的「紅學」大家,又是胡適之承認的關門弟子,本應恪守學者「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之訓,不該以輕率口氣談論西學。然而這樣一位「嚴謹」的學者,何故發此怪論呢?恐怕與中國民族主義情緒不無關係。

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誕生經歷了撕裂之苦,與其相伴的是政治與文化的斷裂,是對中國文化超越性的放棄,而接受一個器具性的政治理念。此時正是中華帝國處於全面危機之時,中華文明的羸弱已顯,隨之而來的是由西方文明的象徵之物堅船利炮帶來的屈辱。中國近代民族主義不僅誕生於這種衝突氣氛之中,它本身也是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基礎與工具、感情與理性等一系列衝突的結果。這種血與火的對峙開始於 1840 年的鴉片戰爭,這場戰爭掃滅了中國人對中國文化優越的自信心,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烙下了對西方的怨恨。民族主義正是這次碰撞結下的苦果。(陳彦《中國之覺醒》第七章,香港田園書屋,二〇〇六年)

百餘年來,正是由此種民族主義之刺激,若干中國學人表現出兩種看似相反、實則相類的心態與言行。湯錫予先生 1922 年批評當時之文化研究稱:

時學之弊,曰淺,曰隘。淺隘則是非顛倒,真理埋沒;淺則論不探源;隘則敷陳多誤。……時學淺隘,故求同則牽強附會之事多;明異則入主出奴之風盛。……時學淺隘,其故在對於學問猶未深造,即中外文化之材料實未廣搜精求。(《評近人之文化研究》,載《學衡》第十二期)

湯先生所謂「入主出奴」者,即當時若干學人面對西方文化,盲目崇拜,而於中國文化,一味貶低,此為晚清民國時期之常見心理,謂之喪失民族自信者可也。與此對反,則為堅守中國文化系統、不願捨己從人者,其極端者則謂中國文化處處優於西方,不必向西方學習。余觀周汝昌先生「不像英美『老外』只會說一個 read」 之言,並不感陌生,亦不覺意外,二十世紀持此類言論者又何止一人?然而周先生 1995 年前後發此言論,則不得不令吾人想起余英時先生批評當代中國民族主義。

香港作家李怡回憶說:

他(案:指余先生)認為,中國大陸現在的民族主義,不是抗戰時代或之前的自衛的民族主義,而是進攻的民族主義,與希特勒當年運用的民族主義「先後如出一轍」。(李怡《失敗者回憶錄》第 147 篇《余英時與〈九十年代〉》,印刻出版,二〇二四年)

余先生 2006 年在紀念「文革」的一場演講中說:

中國共產黨現在想借民族主義作為政治控制的最後手段,把國家往納粹式的「國家社會主義」上引,走一條中國式的納粹主義道路。這樣說並不是危言聳聽,是有事實根據的。現在中國官方在大陸社會上下煽起一股非常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連知識分子都很受這股情緒傳染左右。這樣的民族主義是最容易走極端的。


上次修改於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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