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的甘苦》收錄董樂山先生所撰幾十篇短文,有些嚴肅,有些詼諧,均能予人啟示。有兩篇談及「主義」泛濫,又有一篇談及 totalitarianism 和 authoritarianism 如何翻譯。
“-ism”「主義」之泛濫
《「主義」何其多》一文中說:
英國作家喬治・奥威爾在40年代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政治與英國語言》。文中列舉許多報刊文章為例,說明英國語言受到政治的敗壞,充滿了陳詞濫調和隠晦含混的詞彙和短語,失去了原來的簡潔和明快的特點。這篇文章如今讀來仍有現實意義,因為一是語言受政治污染於今為烈;二是不獨英語如此,這個毛病在現代漢語中也非常突出。所以造成這個惡果,根本原因當然是政治在現代生活中的影響,但就現代漢語來說,還有一個罪魁禍首,那就是翻譯。
「主義」的泛濫,就是翻譯污染一例。
考證現代漢語中「主義」一詞,作為名詞組合成分,原是從英語後綴 “-ism” 譯過來的。然而在英語中,"-ism" 作為後綴,除了學說或理論以外,視其前面與之組合的詞,還有其他不同含義。如果不分青紅皂白,統統譯為「主義」,就不盡恰當了。比如:
它作「行為」解時,作「恐怖」一詞的後綴,就是「恐怖行為」,而不是「恐怖主義」。否則,英語中「受洗」這個行為,也以"-ism"結尾,若也譯為「主義」,那麼「受洗」就要譯成「洗禮主義」了。
它作「狀態」解時,可綴在「貧困」後面,即成「貧困狀態」,而不是「貧困主義」。
它作「精神」或「氣質」解時,現代漢語中流行的直譯「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就遠遠不及原來已有的「英雄氣概」和「愛國精神」或「愛國心」那麼傳神。
它還可以當「惡習」解,與「酒精」結合,應是「酗酒」,豈能譯為「酒精主義」?
在《政治與英語》譯文(案:該文的中文翻譯收錄於《我為什麼要寫作》一書,亦為董先生所譯)開篇言道:
奥威爾此文的對象固然是當今的英語,但是作為中國讀者,即使不懂英語,僅從括號裡的譯文來看,也必然會感到他仿佛是在直接針砭如今廣泛流行於報刊出版物上的現代漢語。因為他所指出的英語中的通病,在漢語中也復存在,而且在有些方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主義」新解》一文中說:
雖然作為學說、理論、主張講時,「主義」不失為一種佳譯。但是再仔細地考察一下,「主義」並不是什麼有恭維意義的詞。比如「法西斯主義」「帝國主義」「擴張主義」「排猶主義」「種族主義」等。一是因為它們主張的是一種錯誤的學說或政策,二是因為它們堅持這種主張或態度到了極端的偏執的程度。因此,任何學說或者主張,如果趨於極端,而到偏執的程度,就是不可取的。而一些學說或主張一旦以「主義」相標榜,就是極端化的偏執表現,即使以開明和寛容著稱的自由主義也是如此。
totalitarianism 和 authoritarianism
在《新權威主義還是新威權主義》一文中說:
兩者有相同的地方,即都是獨裁制度。但也有不同的方面,根據布熱津斯基在其成名作《極權獨裁與專制政體》(案:Totalitarian dictatorship and autocracy,此書出版於一九五六年,似乎至今尙無中譯本,亦一怪事也!)中的說法,即一個是出現在工業化的社會,一個出現在不發達的或者發展中的社會;一個是對人民的生活的各個方面,從物質的生產、分配、消費到意識形態、思想、言論、文化等等進行無所不用其極的全面控制,所以叫作 “totalitarianism”,另一個則只是憑藉武力進行強制性的統治,所以叫做 “authoritarianism”。
有人仿「全面戰爭」「全面動員」等把前者(案:指 totalitarianism)按照字面直譯為「全面主義」,顯然沒有表達出這種統治的反民主、反自由、反憲政的性質……“totalitarianism” 從字面來說是個中性的詞,它沒有同時兼有褒貶的含義,它只有貶義一種,因此沒有必要按中性字面直譯,歷來都譯為「極權主義」,取其全面控制無所不用其極的意思,比起令人莫名其妙的「全面主義」或「全權主義」,不失為一個畫龍點睛的好譯法。甚至法西斯主義者或納粹主義者都知道這是西方政治學家的駡人話,他們是決不會以此來自我標榜的。
把後者(案:指 authoritarianism)譯為「權威主義」也多少掩飾了它的反動性,因為在漢語中,「權威」不失為一個含有褒義的詞……“authoritarianism” 由於與之對等的漢語「權威」有明顯的褒義,把它照字面直譯為「權威主義」,等於把貶義譯為褒義,就比「全面主義」更加不妥當了。因為它所指的遠的如佛朗哥、薩拉查、李承晚、蔣介石,近的如馬斯科、杜瓦利埃這樣的小獨裁者的令人不齒的反動政權,何來「權威」可言……“authoritarianism” 並不是什麼光彩的詞,因此還是應該還它本來面目,不妨把它稍作顛倒,譯為「威權主義」如何?
案:此處且不論 authoritarianism 之翻譯,只說 totalitarianism 如何翻譯。
余近年閲讀所見,中國大陸一些書籍將 totalitarianism 譯作「集權主義」,而且不同譯者、不同出版社均出現此種完全錯誤的譯法,很難讓人相信這是譯者或編輯疏忽,而更像是統一執行真理部之審审命令。且舉兩例:
一、北京大學王東亮教授所譯《尋找米蘭・昆德拉》(上海譯文出版社,二〇二二年,原著:À la recherche de Milan Kundera)一書,至少三處將 totalitarianism 譯成「集權」。吾友致信王教授詢問,答曰此為拼音輸入法導致,多次校對也未發現。
二、王凌霄所譯《二十世紀的教訓︰卡爾・波普爾訪談演講錄》(中信出版社,二〇一五年,原著:The Lesson of this Century: With Two Talks on Freedom and the Democratic State),亦將 totalitarianism 錯譯成「集權主義」。此書最早由廣西師大出版社於二〇〇四年出版,中信出版社版本為新版,然 totalitarianism 錯譯始終未獲改正。
按普通話讀音,「集權」與「極權」同音,本就容易使人混淆。不讀書者,往往不知「集權」與「極權」有何區别。若譯者與出版社均不查此類錯誤,長此以往,恐怕有些讀書人亦難以分清「集權」與「極權」。
上次修改於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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