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春於臺灣茉莉二手書店購得《從黎明到衰頽：五百年來的西方文化生活》，接近千頁之皇皇鉅著。甫一展卷，便折服於譯者之妙筆，連連感嘆：「譯著當如是！當如是！」遂欲盡覓譯者其它譯著，亦欲詳知譯者果何許人。

據「城邦讀書花園」網站：譯者鄭明萱女士，臺灣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美國伊利諾大學廣告碩士、北伊利諾大學電腦碩士。著有《多向文本》一書。文學、文史、文物翻譯人，並以《從黎明到衰頹》榮獲「金鼎獎」首位最佳翻譯人獎。主要譯作包括中譯《極端的年代》、《少年時》、《費城奇蹟》、《到葉門釣鮭魚》、《數學天方夜譚》、《青花瓷的故事》，以及英譯《故宮勝概新編》、《匠心與仙工——故宮明清雕刻》、《敬天格物──中國歷代玉器導讀》等多種。

又據博客「譯者之言」文章：「丁丁」是前輩譯者鄭明萱女士網路寫作所用的筆名。鄭女士二〇一四年三月廿七日逝世。

《從黎明到衰頽》之譯者序言題為《是譯者，也是讀者》，譯者詳列譯名原則，又列意義對應、形式對應、風格對應三大標準，其精審可見一斑。讀其譯文，如沐春風，厭倦「翻譯腔」之讀者，當知吾言不虛。故將該篇序言全文轉錄於此，借花獻佛，亦懷鄭明萱女士。

以下正文：

譯者的最佳位置，應該是透明的，讓讀者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竟然有篇幅可以讓譯者發聲，尤其在這樣一本堪稱卷帙「浩繁」的當代鉅作裡發聲，除去不世出的一代大譯家外，通常出於兩項可能：譯者本身也是專研書中主題的學者，或也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左手為譯，右手為學或為文。這樣的譯者，遂可以有自己的身分，而非隱形的文字工。

但以上條件均不適用之際，譯者竟然露面，原因很可能出在譯力譯功均不克達於透明境地，不得不出面說明翻譯採用的立場、原則、體例，以期減少讀者閱讀譯文的障礙。以下便是這樣的說明。

翻譯巴森這部縱橫五百年，體大思精、又兼具獨特觀點的鉅著，只抱著一個心情，就是「心虛的譯者，虛心的讀者」，是讀者，也是譯者。「心虛的譯者」，身為小小譯者，如何能夠得窺學富五車的九旬作者之學問於分毫，因此心虛，因此所以該查的資料無一不查，該讀的背景能讀就讀。一字一詞一名之譯，雖未達旬日踟躕的地步，卻也極力斟酌，找出背後的其然與所以然，非可輕易下筆。所幸者，網絡時代的譯者有搜索引擎相助，但搜索出來的五花八門結果，則需要運用辨識力才能做出決定。

因此在譯名的技術細節上，採用以下原則，並依所列先後次序而定：

一、名從主人：如天主教名詞如教皇之名，悉依天主教官方譯法。

二、符合時代：如日耳曼而非德國，英格蘭而非英國（避免與今日英國一詞的意義混淆）。

三、約定俗成：大家都說哈姆雷特，只好舍「哈姆雷」就之。

四、專家權威：學術界譯法，百科全書。

五、多數優先：罕見譯名，採多數主義。

六、譯者自定：依音義而定，並儘量以原文發音為準，而非「英式」發音。

七、區別人物：極端必要時為區別同名之不同人，為免混淆，採不同譯名（但能免則免）。

在譯事的整體觀念上，翻譯不是解釋，不是詮釋，不是創作，卻也非機械的轉型。因此設下三大「最高」標準懸望：意義對應、形式對應、風格對應。時時提醒，求其萬分之一。

求意義之對應：查考再查考，求證再求證，並向原作者去函請教。求形式之對應：進行有心實驗，凡原文長句，凡力能處，儘量不以拆解法重組成頭重腳輕或獨立多句，卻改循「後掛式」中文語法，以期既合原生中文形態，又貼近原文句構。求風格之對應：巴老學富五車，一手漂亮文章，文白夾雜，長短句錯落，全文還帶點「意識流」：他的想法，書中人的想法，當時人的想法，讀者可能的想法，交錯出現，若正反對話，卻又娓娓道來，次序不亂而分明。如何換用另一種語言忠實展現，譯者力拙，不能表現其精於萬一。只能極力揣摩這位最後的貴族、世紀的大老、文藝復興人式大學者的行文身分。最低標準，萬勿讀來又是通篇「譯體」，或千書一貌的「某譯者風」。

「虛心的讀者」？指的也是譯者本身，用讀者的心情來譯書。翻譯是最精細的閱讀，翻譯下的閱讀，是讀字、讀詞、讀句、讀段、讀章、讀篇，絲毫不得走馬觀花。譯者的任務，是替譯本的讀者擔任「首次代讀」，卻不能有真正讀者的自我引申發想權。放下自己，虛出己心，完全讓作者取得主權。亦如演員，完全融入劇中角色，讓作者附體發話。譯者有幸，替眾讀者先睹為快，得見好書，寓譯於讀，寓讀於譯。一人讀誤而眾誤，誤了作者，誤了讀者，能不慎乎！然譯者雖誠意有餘，卻學力不足，譯力不足，更何況巴老九十年讀書功力，準備了一生，如何在譯者手中一年半內完成，而能意同形同神同？非卸責之詞，誠肺腑之言，因此最歡迎也最感謝各方的指正。

本書的譯事，雖在過程上盡己之所能，務求句句有出處，亦即不做背景不明的想當然之譯，但亦克遵作者巴老原著精神，以儘量少添譯註為原則。譯文在此，僅任中英語文之橋樑，希望能令有興趣的中文讀者，一如原文的讀者，對書中人事物象另行做進一步的深入瞭解，是所至幸。此外因為全書處處專有名詞，為可讀性計，編輯與譯者商定正文內不附專有名詞原文，改在書末列以對照索引。如此編排，或見仁見智，亦請讀者海涵。

譯書中途，一河之隔，發生了驚動全球的九一一事件，撫今追昔，對照書中現象與作者觀點，令人無限省思。當時遙想譯成之際，世事不知如何？如今譯已成，書將出，全球又陷入美伊之戰的無奈與戰後的不可測之中。巴老認為西方文化已走入熟極而爛熟的關頭（書名的衰頹，非指衰落，而是熟極而繁複無活力之意），卻又預期它再度的「復興」，是耶？非耶？就非小小譯者所能洞見了。

感謝貓頭鷹陳穎青先生的信任，將這本原文八百餘頁的大書交託譯者，是苦差，更是享受。感謝吳妍儀與羅凡怡小姐在譯務上的聯絡、討論、溝通。感謝一年多來譯友的切磋、解疑、去難。感謝母親，永遠是我第一位也是最忠實的讀者。謹以上譯，獻與母親，紀念母親。

鄭明萱，二〇〇三年五月

最后修改于 2025-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