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瞿禅老人夏承燾之《天風閣學詞日記》1948年9月至12月部分,摘抄並加短評如下:
閲錢鍾書《談藝錄》,博覽強記,殊堪愛佩。但疑其書乃積卡片而成,取證稠疊,無優游不迫之致。近人著書每多此病。(九月十七日)
午季思來……明早攜眷赴粤矣。念其家室糾紛,南去亦無法解決。宋人詞云:「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季思今悔無及矣。(九月十九日)
按:王起,字季思,吳梅弟子,戲曲理論家,後任教廣州中山大學。有子王則柯,亦中山大學教授,教經濟學。余曾與王則柯教授有一面之緣,不知其父竟是王季思。
名利之念時復熾然,行年半百矣,要此何用?(九月廿二日)
按:夏承燾時年四十九歲。唐君毅先生文章《俗情世間中之毁譽及形上世間》(載《人生之體驗續編》)有言:「施耐庵著《水滸傳》序說,求名心既淡,便懶於著書。亦可反證人之著作之事,常是爲名。好名之心,一切大學者、大詩人、大藝術家,同難加以根絕。所以彌爾頓嘗說:『一切偉大人物之最後的缺點,即好名。』人之好色好貨好利及其他一切物質慾望,都絕完了,而此心仍未必能絕……最奇怪的現象是,人之不好名,亦可成爲得名求名之具。」
雪錚來,留午飯,與談三十年教書感想。由無大見識大志向為一己名利打算,故地位日高而志趣日下,思寫一文自儆。(九月廿六日)
燈下讀朱生豪自序及宋清如之譯者介紹,記生豪盡瘁此書,卒以身殉,語甚動人。此子亦誠完成其一生以去,無可憾矣——生豪臨死,謂若早知一病不起,悔不不顧性命,為一氣呵成。此語可佩,亦可悲矣。(十月七日)
閲聞一多年譜,其晚年聲光熊熊,誠可歎佩,自貪恧然,真陳死人矣。(十月十七日)
為內子調持飲食,躬親洗滌,此平生所未有也。(十月廿四日)
按: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念年未五十而體弱如此,總由不自振奮,越偷惰越孱弱。寡慾慮時,作正念,勤練體膚,皆振奮之要著。旬來以冷水濯面,已成習慣。少一倚待束縛,亦得一分自由。(十月廿五日)
報載蔣總統談話,決勘亂到底,不惜再打八年,聞者皆咋舌。對豪門財產,仍無一字提及。(十一月九日)
內子病中時時談無聞,歎其兄妹皆眼前聖徒。函末誡大時代將臨,切勿感情衝動過度。(十一月十一日)
按:無聞,吳無聞,乃吳鷺山之妹。夏晚年續弦無聞,著作多得內助。中華書局2018年版《宋詞三百首》,著者署名:夏承燾選編,徐晉如、吳無聞、周篤文注析。
力翁慮杭州不穏,亟亟南行。予問何時重來,云不可料,不可料。(十一月廿四日)
午後遇石君,謂十力翁之去杭,由受上海一門生危詞慫恿,恐共產黨來時干涉其思想。十力翁甚重國族文化,少時且曾參加國族革命,於此必不肯動搖也。(十一月廿七日)
途中聽伯尹談十力翁離杭事,由甚懼共產黨;一浮翁則謂如果見逼,可以坐脫立忘。(十一月三十日)
晤牟宗三,謂新得十力翁信,到粤又不適意,悔此一行矣。(十二月十四日)
按:關於熊十力去杭赴粤,翟志成有文《熊十力在廣州(一九四八——一九四九)》(收錄於《當代新儒學史論》)。讀翟氏文,知十力翁只是怕死而已。怕死無罪,人之常情,可不必託「國族文化」之名。
患難間友朋不可不盡心,免有後悔。每憶天五兄妹如何待我,我不當回向此心以報人人哉。(十二月三日)
念半生所治學問,與勞苦大衆了無益處,以後即不因時運,亦應自改方向。(十二月六日)
旬來為時局擔心,營營不安。細思只是自私,苟能使大多數人得福利,則犧牲小己,何足顧念。即目前舉動,或不合理想,然總比因循腐爛好。放大眼光,堅定心志,以接更新時代,斷不可畏葸灰心,自斫喪其生機。王靜安自沈,只是可笑可憫。(十二月八日)
按:時當一九四八年末,國共戰爭大局已定。不當謂王靜安「可笑」,此語刻薄。
談北京時局。謂二十世紀物質文明已趨末路,緃慾之風馴致殺人盈野,東方文化節慾之說不能挽世運,餘生恐不能有太平之日。(十二月十七日)
最后修改于 2025-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