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郭玉閃:有一羣人

【編者按】:2023年4月,許志永、丁家喜分別被中共當局重判14年和12年有期徒刑。當此之時,我想起郭玉閃2013年所寫的這篇《有一羣人》。這是一篇重要的關於中國抗爭者的文章,然而網上竟然很難找到完整版本,因此編者決定在此重新發佈。本文不是針對許、丁案件所作,他描述了一個非常廣泛的抗爭者羣體,非常值得我們瞭解和學習。

他們離我們並不遙遠,卻幾乎不爲人所知,他們因打抱不平,受盡了折磨。

這是我向寶格麗委員會彙報時所作PPT的第一段話。老實說,我寫這段話時心裏唏噓不已。這一羣人,他們的生活,在他們人生的某個時刻,在他們決定爲別人或者更高的公義做點事情時,徹底改變了。從此以後,他們以及他們的生活不僅被傷害、侮辱,而且徹底被邊緣化。

不要笑他們軸,不懂得妥協。全靠着這羣軸的人託底,我們纔敢說我們中國人也有精神上的歷史。如果中國人個個都不軸,個個都只會趨利避害,那中國人的歷史只會剩下精神病歷史。比如郭沫若,1966年寫「詩」《獻給在座的江青同志 》,讚美江青「親愛的江青同志,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到了1976年5月份,還寫詩《水調歌頭・四海〈通知〉遍》拍文革馬屁「…文革捲風雲…十載春風化雨…走資派,奮螳臂…」;五個月後,「四人幫」被粉碎,他立即一百八十度大掉頭,寫了《水調歌頭・大快人心事》:「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后,鐵帚掃而光…」。前後十年,郭沫若留下了一段典型的精神病歷史。當然,他絕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得精神病的,也不是最後一個。最近在揚州就有一個最新的例子,幾個精神病人圍繞一首《滿江紅・江上青百年誕辰祭》這個誇「六個特別」,那個贊「讓山川爲之屏息,讓日月爲之動容」,好不羞臉!

歷史上最有名的軸人之一,當屬文天祥。從1278年底在汕尾海豐縣的五坡嶺被捕,到1283年初在北京被忽必烈殺害,4年時間裏,他多次服毒、絕食,試圖自殺未成,也經歷了元朝的各種勸降以及折磨,始終不放棄死志,「惟可死,不可生」。在「求死不得」的情況下,保持死志一週、一個月甚至半年,都還是可以想象的,可保持死志四年,這得多軸才能做到啊。

在一些生死關頭,因爲道德的激憤,有些人也可以與文天祥一樣選擇從容就義,然而,只要他們哪怕有那麼一點不軸,多那麼一點靈活勁,都熬不過四年,都無法做到四年如一的保持死志。明代末年的洪承疇即是例子,1642年3月兵敗受俘,被送到瀋陽後開始還能心懷死志,「延頸承刃,始終不屈」,拒絕下跪,稱「吾天朝大臣,豈拜小邦王子乎!」,對勸降的人「科跣謾罵」,然而因爲皇太極對他的重視(滿清入關需要專業的帶路黨),下了各種功夫勸降,他在「求死不得」後,不過堅持了一個月就投降了。投降後,當時另外一位漢人降臣張存仁形容他「 臣觀洪承疇欣欣自得,僥倖再生,是能審天時,達世務,仰慕皇上爲天授福德之真主」,前後反差之大,令人瞠目。兩個月後就同意「薙髮」,即剃髮,正式成爲滿清奴才。

洪承疇成就了滿清的霸業,文天祥則成就了漢人的精神高度。但滿清的霸業不過277年就灰飛煙滅,而文天祥死去730年了,對中國人的精神影響依然巨大。以此言之,在歷史面前,只怕軸的人更笑到最後。

文天祥臨終《衣帶銘》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從孔子的「殺身成仁」,到孟子的「捨身就義」,到文天祥的 「惟其義盡,所以仁至」,再到今日的這一羣軸人,中華的精神一脈自有傳承與延續。所以,不要笑這一羣人不夠聰明,不懂得審時度勢,不要以爲他們不知道在這個國度過一種道德生活會付出巨大代價:他們只是對自己的要求高了些,他們要自己對生活「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傷感的是,這一羣人,雖然不會在中國的精神史上失蹤,但他們中的絕多數,卻會成爲「思想史上的失蹤者」(朱學勤語),成爲我們「主流社會」的失蹤者。身處和平時代,我們的主流社會「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哪有耐心去關心這些邊緣化的抗爭者?北島在《回答》裏寫道: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當鍍金的社會只在意成敗論英雄時,又豈會在意「死者彎曲的倒影」?

而且,成敗論英雄,又何止在主流社會!辛亥革命推翻滿清,民國肇建,可是,朋友們,除了孫中山、黃興、宋教仁、汪精衛、胡漢民、黎元洪、袁世凱等外,你知道王漢、史堅如、禹之謨、孫竹丹、熊成基、劉靜庵、萬福華、吳兆麟、劉公與李淑卿嗎?

王漢是湖北的讀書人,熊十力的好友,他憤於「革命空氣何其岑寂,而天下之禍已亟,士大夫猶昏昏然無所知覺,如之奈何!」,乃特意去刺殺滿清重臣鐵良,失敗後投井自盡。他的死,刺激了熊十力走出書齋參軍鬧革命外,還讓原本能力極強但主張溫和推進的劉靜庵憤而成立革命性的日知會,才真正奠定了兩湖的革命基礎。我曾寫過一首古詩《濟天下險》詠王漢:散人間世如櫟社,山木無用終天年。王漢若思養生主,華夏得誰涉大川?

孫竹丹,安徽革命元老,但因熊成基之死,被日本的同志誤以爲清朝特務,用啞鈴擊腦而死,死後被截屍數段拋入日本海,民國成立後如果不是柳亞子爲他鳴冤申雪,他不僅失蹤於近代史,而且還揹負污名。兩年前所謂「茉莉花」時期,感於很多被失蹤人士根本不爲外界所知,我也寫了一首古詩《失蹤》詠孫竹丹:忍看朋輩成新囚,山陽笛聲未足悲。向使亞子無義憤,伯符英銳有誰知?

是的,朋友們,這一羣人,從過去到現在,他們的失蹤是一種常態。他們中絕大多數被人視爲Loser,視爲幼稚,視爲腦筋有問題,被體制趕殺,被主流社會排斥與提防,被民間遺忘。而且往往反抗越徹底,失蹤的也越徹底。

體制趕殺,原因是他們的死硬反抗;主流社會排斥,原因是他們「敏感」;民間遺忘,原因是他們在事功上不顯著。於是,他們被體制趕盡殺絕,被社會逼至牆角。目之所視,唯環堵蕭然,悽惻之極。

當然,對這一羣人來說,陷於此境地乃文天祥式之求仁得仁、求義得義、義盡仁至之結果,不必叫屈,何必喊冤。然而,我們與他們,與這一羣人,身處同一時代,我們真可以無動於衷嗎?

讓我們重新來想想,到底是什麼力量讓這一羣人陷入絕境。

當這一羣人開始邁出拔刀而起、打抱不平的這一步後,毫無疑問,體制的自然反應是逼迫威壓。然而,體制的惡意未必會讓這一羣人陷入絕境,因爲在大多數情況下,體制不會在一開始就直接下達趕盡殺絕的命令。把這些人趕盡殺絕的惡都是具體的,來自於體制內的一個個執行命令的個體。因爲要完成體制逼迫這一羣人的「公事」,他們與這一羣人開始有個體化的接觸,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帶來了劇烈的衝突,這種衝突轉化爲私仇,又在體制所提供的一種「壞事可以做盡」的便利下,將私仇又轉化爲升級版的公事,於是這一些體制內執行命令的個體最終得以用公事的名義來實現他們個體的惡意,將這一羣人逼入絕境的牆角。

一個例子是北京的胡佳。他的性格是文天祥式的軸,與執行命令的各路警察、國保不斷髮生個體間的衝突,包括肢體衝突。於是,對他的體制迫害也開始不斷升級,以至於最後當他入獄服刑時,他的妻子曾金燕連一份正常的工作都難以找到。曾金燕非常有能力,但當她每找到一份工作或試圖自己創業時,都會有國保不辭辛苦的專門對她的工作進行定點破壞。在這種額外的工作上,國保的動力能是直接來自於體制的命令嗎?

主流社會奉行的信條是悶聲發財,所以當體制開始逼迫這一羣人時,主流社會立即會將這一羣人貼上「敏感」的紅色便籤條,然後心安理得的轉身而去。於是,當體制內個體,將私仇公事合二爲一對這一羣人肆意逞惡時,主流社會表現出最大的配合。好吧,不讓他們在我公司裏工作;好吧,不能讓他們租我的房子;好吧,好吧…

這一羣人的遭際,民間當然不會沒有反應,但是民間在多數情況下也會情不自禁的計算。抱歉啊,我們的關注度有限,我們必須選擇有代表性的個案來關注,抱歉啊,我們必須考慮主流社會的接受程度,從而讓一些個案能真正成爲大案,成爲推動改變社會的力量,抱歉啊,抱歉啊…

民間弱小是事實,社會害怕也是事實,可是體制爲什麼強大呢?體制內一些有制度自信、道路自信的個體,他們往往愛說的口頭禪是,你們這一羣人,就算有100萬人,相比於中國13億人,也不過一小撮,算個老幾!確實,相比13億人,這一羣人確實是一小撮,可是同樣相比於13億人,體制內這一羣有制度自信的人不更是一小撮?以前是9個人,現在不過是7個人。在地方上,一個縣甚至不就一個人嘛。

朋友們,我們想想,如果沒有主流社會的主動「敏感化」這一羣人,沒有民間的功利計算,來自體制內一些渺小個體的惡意,真能橫掃一切、壞事做絕嗎?這一羣挑戰體制、對世上的壞事不忿因而打抱不平的人們,會這麼容易陷入絕境嗎?請注意,我說的是絕境,不是困境。

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想想,發自內心的想想,如果這一羣人陷入絕境而我們無動於衷,我們究竟對自己做了什麼。

當然,如今事情看起來有好轉,大家送的飯來了。

毫無疑問,這首先要歸功於@肉唐僧 肉哥出衆的能力,讓送飯這件事情變得那麼有趣,那麼好玩兒,讓人不知不覺的參與進來,一點兒不覺得有爲難和糾結。

可是,依然存在爲難與糾結。在看到我提交給寶格麗委員會第一批三人候選名單的長達一個小時的彙報視頻後,肉哥第一個開始感到糾結。半夜發短信給我,說我提交的其中一個人,「太嚇人了,我怕送飯黨沒第二次了」。

朋友們,這個很嚇人的候選人,是來自重慶的許萬平。你們中99%的人不會知道他。儘管他從1989年開始連續被捕,第一次因爲組織「中國行動黨」,被判刑8年;第二次,1998年因籌組「中國民主黨」被當局以「擾亂社會秩序」行政拘留,其後勞教3年;第三次,因爲被冠以反日遊行之莫須有黑手,2005年底再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12年,要到2017年才能出獄。他目前被關押在重慶江北區渝州監獄,數下來,已經坐滿了近19年的牢。

他的一家陷入絕境很久了。他的媽媽因爲他的遭遇得了精神病,現在老年癡呆;他的妻子陳賢英,現在他家裏唯一的經濟支柱,只能打零工來維持住整個家庭,可是她也在2011年雙腿浮腫嚴重,腿上長滿大疙瘩無法正常行走,被醫生確診爲靜脈曲張;他的兒子,現在剛上初中,也身上有病,先天性尿道口下裂,動過手術,第一次手術失敗,爲第二次手術籌集的6000元,在許萬平被抓時抄家抄走了…

是不是很慘?和1989年以及1998年的組黨有關,是不是很嚇人?是不是很難以置信?

更嚇人的是,我在提交另外兩位候選人唐吉田律師以及福建範燕瓊的時候,又提到了2011年的茉莉花,提到了爲輪子功的基本人權辯護,提到了2008年北京律協直選,提到了各種各樣的維權事件,提到了福建「三網民」案以及隨後2010年發生在馬尾法院門口數百名網友的圍觀抗議事件,提到了範燕瓊介入維權的兩起聳人聽聞的迫害事件,等等,等等。一個小時的彙報視頻裏,到處是這些被我們主流社會用紅色標籤貼上「敏感」字樣的信息。

但是,朋友們,在倒吸一口冷氣之後,我懇求大家,還是要多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們糾結什麼?

是送飯對象嗎?送飯活動,如果不是送給這一羣人,那應該送給誰呢?而這一羣人,他們的背景就是這麼嚇人啊。從邏輯上說,他們越死硬反抗,下場就越慘,被整個社會遺忘且身陷絕境,就越需要送飯。

是送飯活動的可持續性嗎?肉哥擔心的正是這一條。這一條又與上一條有關,隱含的邏輯是,如果我們選擇了高風險高敏感的人羣送飯,那麼送飯活動會像兔子的尾巴一樣長不了。

朋友們,你是不是也是這種擔心?如果是,那麼我想懇請你再想想,到底什麼是送飯?

邏輯上,**送飯,指的是對因爲打抱不平陷入絕境的這一羣人,給他們以及他們的家庭提供一種幫助,讓他們免於餓死凍死。所以,送飯解決的是這一羣人的絕境而非困境。**如果沒有一些體制內的個人惡意,這一羣人也許只會陷入困境而不會陷入絕境。比如,曾金燕,她有能力在胡佳入獄後找到一份工作維持家庭,但當工作機會一再被一些有惡意的個人破壞後,她就陷入絕境。再比如許萬平,如果不是有一些體制內個體有惡意,他家裏那一點可憐的財產爲什麼要被抄走不歸還呢?爲什麼在他妻子帶孩子去探監的時候,還會有一幫體制內惡徒無緣無故毆打他妻子呢?如果沒有這些來自體制內個體的具體的惡,他一家不至於陷入絕境,而只會是困境。

所以,朋友們,從邏輯上,送飯活動,針對的只是這一羣人的基本人道,送飯只是支持這一羣人的家庭不至於陷入絕境,而非支持這一羣人對社會的各種見解以及基於這些見解之上的各種行動。送飯,只體現一種最基本的善,與觀念或價值觀無關。

那麼,朋友們,在送飯時,我們能忘掉他們的背景而只關心他們的基本生存問題嗎?雖然我們需要通過了解背景來了解他們。

我迫切的想知道各位朋友們的意見。今晚(週一晚),寶格麗委員會將會對我提交的三人名單進行決策,決定出唐吉田律師、範燕瓊以及許萬平中的一個得到這第一筆12萬的飯。這個決策當然是艱難的,因爲決定了其中一個,另外兩個就失去了這一輪吃到飯的機會。同樣,我想請朋友們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戰勝心裏的糾結,告訴我,我那一個小時的充滿了各種「敏感」信息的彙報視頻能否直接公佈?如果不能,是不是要再專門製作一個半小時長且去除敏感信息的公開彙報視頻?

朋友們,我將順從你們的判斷。

因爲無論如何,我們都在改善事情,讓這個時代多一些溫暖的亮色。而如果送飯活動,這種針對人道底線(不管當事人是如何嚇人的背景)的活動,可以在微博上,在社會上公開且廣泛的進行,那麼我們對中國的未來總可以多一些紮紮實實的溫暖的期待,而非一場美麗的中國夢。

去年五月,陳光誠順利出國,六月份時我寫了一首詩送別:

炎炎五月出邦畿,

客寓異鄉時嘆違。

別後風波猶未止,

身先憂患最堪稀。

人間豪氣依然在,

世道民心豈必微。

壯士臨淵只當淺,

欄杆拍遍莫歔欷。

朋友們,莫歔欷。


最后修改于 202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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