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讀《論語集注》和《論語新解》,遂又發現《論語新解》一些特殊之處,在此記錄分享。
不執著於考據歷史情境
《論語》很多內容都是針對特定的人與事而發,或是當時的人事,或是歷史上的人事。歷來注家也都嘗試探求每一章背後具體的歷史情境,甚至《史記・孔子世家》也嘗試「還原」許多對話場景——雖然後人對此多有爭議。
《論語新解》的作者錢賓四先生是歷史學家,考據歷史史實是他的看家本領。且不說《先秦諸子繫年》這樣的考據專著,僅就《論語新解》本身,他就多次說道:讀《論語》,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缺一不可。比如解釋「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一章,他就詳細解釋什麼是「輗」「軏」,如此才能理解爲何談到「信」的時候要用輗和軏來比喻。
歷史考據固然是他所長,但他又不像清代考據學家那樣註解《論語》。他不會執著於追求探究每一章的歷史情境,而是注重平衡考據和義理。說他不注重考據者,茲舉一例,對比可知:
《爲政》篇最後一章「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爲,無勇也。」
當我讀到這一章,一個大的疑問是:爲何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說?《論語集注》完全沒有提及。《論語新解》裡說:
本章連舉兩事,若不倫類,然皆直指人心。蓋社會種種不道與非義,皆由人心病痛中來,如諂與無勇皆是。
《論語新解》之中只有這樣一句話,雖然精彩,但似乎未盡其義。我知道清儒考據最繁,因此找到劉寶楠《論語正義》,果然其中提到這一章的「歷史情境」:
或謂季氏旅泰山,是祭非其鬼,凡鬼神得通稱也。冉有仕季氏,弗能救,是見義不爲也。
這確實是清儒的考據本領,事情雖然點出,但卻不夠堅定,只說「或謂」。
又查朱子《論語精義》,其中引范祖禹之說:
非其鬼而祭之,則是非所事而事之也;見義不爲者,所當爲而不爲也。夫可爲而不爲,與不可爲而爲,其失則均。
讀完以上幾條,我的判斷是這樣:本章的具體歷史情境恐怕已不可考,清儒所謂季氏旅於泰山之說也不大可信。因此《論語集注》《論語新解》都不提及這一章的歷史情境。范祖禹之說,引申《論語》本義,予人啓發,然而朱子《論語集注》不采用,只留在《論語精義》之中。若以常理推之,見義不爲或許是害怕失去某些利益。諂是希望求得,無勇是害怕失去,這也就是常人患得患失之心吧。這樣一想,大概就能明白爲何將這兩件事放在一起討論。
舉出這個例證是想說明,錢先生雖然擅長歷史考據,但他並不執著於給《論語》當中每一章都要找出所謂的「歷史情境」。因爲在他看來,考據史實、考據名物,最終也是爲了闡明《論語》義理。義理是魚,考據是筌,不能執筌而忘魚啊!
說到義理,他又與他所推崇的朱子不同。朱子雖然希望闡明孔子本義,但《論語集注》當中到處都是理學家言,而非孔子本義。即使朱子已經非常剋制,將許多理學家言留在《論語精義》之中,而未納入《論語集注》。
注重申明「古今通義」
錢先生爲現代人撰寫《論語新解》,尤其注重申明「古今通義」。也就是說,無論《論語》原文能否考據出具體的歷史情境,無論我們是否知道它針對某一人、某一事而發,錢先生都本着一種「人心所同」的基本理念,將兩千五百年前的《論語》精神介紹給現代人,因爲他相信這些精神不只是對兩千五百年前的人而說,現代人也可以從中受教受益。
錢先生不厭其煩地強調「古今通義」,幾乎每隔幾章就會看到他特別指出,以下茲舉幾例:
《學而》第 1 章「學而時習之」後註解: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爲學,自不能盡同於孔子之時。然即在今日,仍有時習,仍有朋來,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學者內心,仍亦有悅、有樂、有慍、不慍之辨。即再踰兩千五百年,亦當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啓示,乃屬一種通義,不受時限,通於古今,而義無不然,故爲可貴。讀者不可不知。
按:「學而時習之」一章是《論語》首篇之首章,錢先生對這一章的解釋尤其詳細。按照錢先生說法:「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學。孔子之教人以學,重在學爲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務本之義,乃學者之先務,故《論語》編者列之全書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實有深義。」
《學而》第 11 章「父在觀其志」後註解:
然《論語》所言,固當考之於古,亦當通之於今。固當求之於大義,亦當協之於常情。
《爲政》第 3 章「道之以政」後註解:
蓋人道相處,義屬平等,理貴相通。其主要樞機,在己之一心。教育政治,其道一貫,事非異趨。此亦孔門通義,雖古今異時,此道無可違。
《爲政》第 18 章「子張學干祿」章後註解:
此章多聞多見是博學,闕疑闕殆是精擇,慎言慎行是守之約,寡尤寡悔則是踐履之平實。人之謀生求職之道,殆必植基於此。孔子所言,亦古今之通義。
《八佾》第 3 章「人而不仁如禮何」後註解:
孔子言禮,重在禮之本,禮之本即仁……禮必隨時而變,仁則亙古今而一貫更無可變。《論語》所陳,都屬通義,可以歷世傳久而無變。
《八佾》第 12 章「祭如在」後註解:
孔子論學,都就人心實感上具體指點,而非憑空發論,讀《論語》者首當明白此義,並當知吾人雖生兩千五百載之後,而有時我心之所實感,仍可與孔子當年有同感。人心大同,不爲古今而殊,可於孔子之言,彌見其親切而有味。
《里仁》第 12 章「放於利而行」後註解:
《論語》有專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體者,亦有通指人事全體言,而可用以專指者……孔子當時所說,縱是專指,而義既可通於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讀者仍當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見其涵義之弘大而無礙。此亦讀《論語》者所當知。
《里仁》第 19 章「父母在,不遠遊」後註解:
古時交通不便,音訊難達。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將遺父母終天之恨。孝子顧慮及此,故不遠遊。今雖天涯若比鄰,然遠遊者亦必音訊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處。則古今人情,亦不相遠。讀者於此等處,當體諒古人之心情,並比較今昔社會之不同。不當居今笑古,徒自陷於輕薄。
以上所舉,屢屢見之,實在佩服錢先生之拳拳苦心。
最后修改于 2023-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