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手記:意大利北部的自治傳統與公民社會

今年 2 月間,我翻譯完成一篇很長的文章《瑞吉歐教育誕生與發展的社會歷史背景》,中文全文超過兩萬字。2 月 23 日是瑞吉歐教育的靈魂人物馬拉古奇(Loris Malaguzzi)先生的誕辰,這是我當時翻譯該文的近因。本文則想分享翻譯該文的遠因,以及我翻譯該文之後產生的新問題和新探索。

一、疫情期間的兩次讀書會

2020 年夏天,全球疫情肆虐的時候,我和詩霖在印尼小城躲避疫情。當時沒人知道疫情會持續多久,我們也就早早地恢復線上工作。本來,我們在深圳規劃的「如是童稚」項目,就是既包括幼兒學習社區,也包括父母學習社區和幼兒教師學習成長社區。既然線下幼兒學習社區無法正常開學,那就把線上的父母學習社區和幼兒教師社區先做起來吧。因此就有了 2020 年夏天的兩次線上學習:教師支持課和《對話瑞吉歐》讀書會。

我當時忙着處理「端點星案」的各種事情,並未太多參與這兩次共學活動。但在《對話瑞吉歐》讀書會進行過程中,詩霖還是跑來找我幫忙,她說大家才開始讀「序言」就已經卡住,往下的第一章也讀不懂。根據大家反饋,我們討論之後發現可能是因爲大家不熟悉意大利的社會和歷史。《對話瑞吉歐》這本書裡的很多文章都是採訪稿、發言稿之類,除了第十五章有兩三頁提及社會歷史背景之外,作者並未太多着墨於此。我不清楚歐美國家的讀者是否會在此處卡住——困惑於諸如「社會主義」「女性權利」「公民社會」這些名詞,反正我們遇到的中文讀者的確卡在這裡。

因此當詩霖找我給讀書會的同學講解之時,我就開始花時間琢磨這個問題,嘗試給讀書會裡的同學把瑞吉歐教育誕生的社會歷史背景稍微講得清楚和深入一些。

一旦開始探索就發現,中文世界關於瑞吉歐教育的信息非常少,除了幾本已經翻譯的書之外,很少有什麼公開資料可供參考,而那幾本書中關於其社會歷史背景的部分也不多,我早就已經看過。好在我的英文水平還行,網絡信息檢索能力也不賴,很快就找到一些英文資料,雖然七零八落、不成系統,但我依靠過去已經積累的關於歐洲左派運動史的知識,大概也拼湊出一些線索。

現在回想起來,2020 年夏天講給大家的故事仍然有些粗疏,可能那些同學聽完之後仍然不知所云。不過對我來說,倒是無意當中打開一番新天地,開始留意和追問起這個問題:瑞吉歐教育誕生與發展的社會歷史背景究竟是怎麼樣的?也因此就一直留意蒐集相關的信息和資料,直到發現 Loris Malaguzzi and the Reggio Emilia Experience 這本書,這本書的第一章,用了整整一章、長達十幾頁的篇幅,專門介紹瑞吉歐教育的社會歷史背景,這是我迄今發現最詳細完整的資料。

一年之後,2021 年夏天,參加完詩霖開設的「養育課」的幾位家長,自己發起《對話瑞吉歐》讀書會,我也受邀參加。很慚愧未能全程參加,不過借着這次讀書會討論和分享的機會,我再一次梳理那個問題,並且發願要找時間把 Loris Malaguzzi and the Reggio Emilia Experience 這本書的第一章完整翻譯出來。

時光匆匆,從 2021 年夏天拖到 2022 年春天。當時有人與我討論起《對話瑞吉歐》這本書(總是有人偶爾找我討論這本書),我根據幾年來的經驗,快速寫出一篇《閱讀《對話瑞吉歐・艾米利亞》這本書的一些注意事項》。在《注意事項》這篇文章中我專門提到,對於中國讀者來說,閱讀這本書的幾個困難就包括:社會歷史背景,以及公民常識。

既然我已經一再提出「社會歷史背景」之重要,我也知道中文世界當時沒有一篇詳細介紹這方面的文章。正好 2 月底、3 月初,我處在兩個學期之間比較有空閒的一段時間,於是借着馬拉古奇先生誕辰的名義,一鼓作氣把這篇長文翻譯完成,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這篇文章能夠翻譯面世,最該感謝的是兩次參加《對話瑞吉歐》讀書會的同學,如果不是他們(大多數是「她們」)提問和鞭策,我可能也不會如此認真留意和思考這個問題,也就不會有後來查找資料和翻譯文章的事發生。

二、快速翻譯和發表的遺憾

翻譯文章的過程平淡無奇,無須贅述。

唯一想要在此略作陳述的是,由於這篇文章很長,翻譯和發表的時間非常倉促——當時我和 Chloe 約好每人翻譯一篇文章,趕在 2 月 23 日、馬拉古奇先生的生日那天發表,我沒有時間仔細打磨字句,雖然不至於文句不通,也不至於錯誤百出,但把這樣一篇充斥着歐化中文的文章呈現在大家面前,我確實感到慚愧。只能安慰自己說,時間倉促,又是網絡平臺發表,並非正式印刷出版,不要太過嚴苛。

三、意大利的南北差異之源

翻譯該文之前,我在讀英文原文的時候就有疑惑:爲什麼意大利南北的差異如此之大?翻譯過程中,這個問題仍然困擾着我,因此翻譯完成該文之後,我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探究這個問題。

譯文的第四部分有一句話:

1946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一年之後,意大利公投決定國體,君主制被廢止,共和制度建立。

我根據這條線索發現,當時意大利公投決定國體,北方省份幾乎都是極高比例支持共和制,而南方省份幾乎都是極高比例支持君主制,這是爲什麼呢?這個問題,結合瑞吉歐教育也誕生在北部省份,我就有了一個更加綜合的問題:爲什麼意大利北部的人更支持共和制,並且北部省份(至少瑞吉歐地區)公民社會、地方自治、民主社區更成熟?

帶着這個問題,我很快就找到一本專門的政治學著作:《使民主運動起來:現代意大利的公民傳統》Making Democracy Work, 作者是美國政治學家 Robert D. Putnam. 原來,這本書廣受好評,有人認爲它可以與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相媲美。

這本書討論的一個核心問題是:「二戰」之後的意大利走向民主共和,並在 1970 年代之後從法律和實踐層面都開始地方自治,地方政府擁有更大的自治權力,但是爲何不同大區自治效果差別很大。

作者認爲,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同地區的「公民自治傳統」不一樣。簡單說就是,從 13 世紀開始,北方地區普遍都有一定程度的公民自治,而南方地區則長期處於專制統治之下。即使意大利於 1871 年完成南北統一,並在「二戰」之後實行民主制度和地方自治,但是幾個世紀發展積累起來的地區差異,仍然明顯導致二十世紀後半期的發展表現。

看作者描述意大利南部的專制王國「那不勒斯王國」,不得不讓人想起 21 世紀的某些地方仍然如此:「其居民要麼受僱於王室,要麼是神甫,要麼是家僕,要麼是乞丐。這個城市依靠過度勞累、極端貧窮、沒有任何公民權利的農民爲生。」

四、閱讀這篇譯文之困難

自從 2 月翻譯發表之後,我已經向不少人推薦過這篇譯文。倒不是我要賣弄自己的翻譯水平——正如前文所說,這篇譯文很讓我自己感到羞愧——而是每當我聽說有人想要瞭解和學習瑞吉歐教育,我就忍不住和他們聊上幾句,聽聽他們的想法和困惑。大部分人都比較少留意社會歷史背景這個部分,更何況中文世界真的沒有更詳細的關於這一點的信息,我自然只能推薦這篇。

根據這些讀者反饋,文章太長,而且都在講歷史、政治、社會運動,還是大家普遍不熟悉的歐洲國家的歷史、政治與社會運動,看得很暈。這也難怪,哪怕是我認識的那些非常好學不倦的人,對於歷史也普遍茫然。與自己最接近、最關係密切的中國近現代史已然如此,年代久遠的中國古代史就更是陌生,至於時間和空間都遙遠的歐洲歷史,就更加暈頭轉向。有關歷史之重要、如何學歷史、歷史與我們有何關係,這不是本文要談論的,就此打住。

最後我想說,如果能認真把這篇譯文讀兩遍——哪怕只是半懂不懂地讀兩遍,也能夠更加明白瑞吉歐教育的核心精神。至於特別具體的歷史知識,還是要找時間專門讀點靠譜的歷史書才行,這樣一篇小文章難堪此任。


最后修改于 2022-08-09